并刀如水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楚汉同人/邦信」鸣鞘6-8


6.


自从韩信和刘邦闹翻那一夜之后,刘邦没再来找过他。韩信找了萧何数次,但萧何这段时间正在忙于征兵,没时间细细道来,只对韩信叮嘱想要领兵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此碰了几个软钉子,韩信心灰意冷,自思在刘邦这里恐怕出不得头,索性早点另觅明主。他把剑往背上一背,在畜棚里偷摸牵了一匹他最喜欢的良马,悄悄走出了汉营。

他起先不敢上马,生怕马蹄声飞溅,惊起其他的士兵,牵着马走出了数里之外,便翻身上马,在密林中狂奔了起来。

他跑到寒溪时,只见两岸芦花开了,被夜风一吹,翩然晃动,河岸边如下了一夜的大雪,月下只见无垠的霜雪色,苍白皓洁。韩信被这一抹白晃了晃神,勒住了缰绳在河岸边逡巡,寻找渡河的舢板。

他顺着河岸还没走几步,只听身后又有马蹄声飞溅。他起初以为是来抓自己的,吓出了一身冷汗,又过片刻,听出来那马蹄声既不是一支小队,也不是三两人,而是只有一人。仅有一支寂寞的马蹄声,清脆地敲打着月夜下的土地。

韩信心道:难道也有人和我一样在今夜逃跑了吗?

正在此时,他寻到了一片早已废弃的舢板。他人先跳了上去,又引着马上了舢板。舢板吃水下沉少许。这只舢板单薄得很,载他一人一马刚好,后来的那个人如果要上来还勉强能渡,倘若再载一只马就绝无可能了。韩信本该丢开系绳,径直向对岸划去,只是耳朵里听着水波阵阵,马蹄哒哒,月色流霜,两岸的芦花如一匹苍白的绸缎,被风吹皱颤抖,闪烁如白银。韩信在这时候,心中惘然若失,但觉天地之大,只他一人在这里无声地被这浩茫的白吞咽。他这一出神,手中也没了动作,只是等着那马蹄的主人拨开丛草到他面前来,好解他这份突如其来的、险恶的孤独。

那人走到了河岸边,与韩信相对。月下他的发髻散乱,神色仓皇,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罩衫裹着里衣,看来是从卧榻上匆匆起来就向这里赶来了。他这狼狈的样子,韩信从所未见。他惊得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丞相!”

岸边的萧何苦笑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也不叫他官位了,径直说:“韩信,回来。”

韩信脑海里一片空白,一点迟疑也没有,便握住了萧何的那只手。萧何的手被缰绳蹭得滚烫,紧紧地反握住了韩信的手。韩信从舢板又跳回到岸边。

萧何道:“为何要跑?”

不等韩信回话,他又叹一声,道:“怪我,我跟大王说得少了。他不知你的真本事。”

韩信此时才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一般,从未觉得说话有如此艰难:“丞相,我和汉王有旧嫌,他…他心里瞧不上我!”

萧何道:“昔日齐恒公连仇敌管仲都能重用,他若要取天下,有什么理由不用你?你等我再去说。”他又拉韩信走两步,韩信被他拽得踉跄一下,跟在身后走了几步,萧何衣衫不整、发髻歪倒,他一听韩信逃跑了的消息,急忙起床,甚至来不及叫上一个随从就急急忙忙往外跑。但即便是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他却没有忘了带上一个东西,韩信跟着走了几步,停下了,问道:“丞相为何佩剑?”

萧何心中一沉,感到这个问题委实不好回答。

韩信道:“若我不回去,丞相要杀我吗?”

萧何转过身去,直视他的眼睛,目光中有种奇异的柔和闪烁。他感到韩信的手从他掌心中缓缓流去,他恳切地盯着萧何,又问了一遍,盼望他的回答:“若我不回去,丞相要杀我吗?”

萧何该怎么回答,他一生不爱冒风险,不好赌,在沛县的半生内连赌桌的边都没碰过,只有自从跟了刘邦以后,身家性命都寄予在了一桩桩大起大落的豪赌之中。他今天出门时,不假思索地拿上了佩剑,难道心中不存着豪赌的念头?既然下注下到了这里,怎能不跟下去!萧何想到此处,咬咬牙,低声道:

“你年轻力强,我自知绝难杀你。可是你这样的人才倘若流落到他人手里,岂不是重演魏惠王纵走商鞅的旧事?不错。韩信,我只能……”萧何每多说一字就感到自己的心沉下去一分。他本来的确有韩信不跟他回去就杀死他之意,但那也是要趁韩信沉浸在离情中不生防备的时候,此刻他明明白白说出来,原有的五六成胜算现在恐怕一成也不到。他所赌不过只有韩信建功立业的一腔热血。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手心里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冷汗,心中警惕暗深。当此时,在这安宁的月夜、溪边,微风阵阵,萧何却感到无尽的杀机渐渐自平地上涌起。他深吸一口气,又急忙道:“我所惧怕者,只有你不跟我回去一事。”他又调整呼吸,用舒缓而恳切的语气问了一遍:“韩信,你跟我回去吗?”

韩信的脸隐在树林幽影之中,萧何看不清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长揖。萧何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紧接着,韩信抬起头来,一跨步就走到了萧何身前,在萧何眼前,晃过一张年轻的、激昂的脸,两岸的芦花闪烁洁白,映在他的脸上,竟有霜雪般明亮寒冷的清光,他大笑起来:“丞相!我真想不到你心里竟然那么看重我!”

笑声在寒溪上远远地传了出去,惊起林中的眠鸟。两岸微风吹动,芦花簌簌作响,萧何看着他爽快的笑靥,他一阵的恍惚,却不知是何时回的神。过了片刻,韩信那只温暖的手又塞在了他的掌心里,听到韩信叹道:“丞相,我从未遇到一个人像你这样看我……我即便寻遍天下,又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呢?”

人往往都是这样,在经历一生中重要的时刻的当时,并不意识到这件事将要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影响。萧何那时只能意识到,他叫回了韩信,毫无疑问是一个战略上的大胜利。但他却不会想到韩信这张笑容在他心里留了多久。直到很多年以后,银冠束发,一身黑袍的韩信走向长乐宫时,萧何头晕目眩,思绪纷乱,阶梯高耸洁白,如冰雪雕砌。他看到韩信的披风也没入宫门之中,再回望一片惨白的阶梯,脑海中韩信那明亮的微笑便凋零了,消散了,抓不住,流淌着,却好像冰水一般,久久不绝地洇透在他的骨头里。



7.


刘邦进了军帐里,就气哼哼地把头冠一摘,发威道:“韩信你给我过来。”

韩信正在案上写字,修军法,听到这句话只漫不经心地挑一下眉,人动都没动:“大王后悔了不成?”

刘邦见发威无用,只好又绷着脸凑到他新任的大将军身边,看了两行他刚写下的军法,心浮气躁,又嚷道:“你刚才怎么说话一点面子都不给的?”

韩信心知肚明,知道他是说适才在众人面前与自己的一问一答,先是问他自比项羽如何,刘邦憋了好久,只能说不如,韩信便道,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刘邦当时的脸色便十分尴尬,周围的将领都是和刘邦一同出沛的兄弟,关系亲厚,脸上都挂了些许忍俊不禁神色,只不敢当真笑出来。此刻韩信搁笔至到架上,明知故问,悠悠开口道:“我都是顺着大王说的,哪里说得不好了?”

他偏过头去,又打量刘邦脸上羞恼神色,得意道:“大王刚才还夸说得到我太晚了呢,现在倒来算账了?”

刘邦道:“一码归一码。”说着便拉着自己新封的大将军动手动脚起来。两人在炭火暖融的帐篷里相拥着接了个长吻。韩信新着了将军的银甲,火红的披风挂在身后,衬得他脸色红润,俊彩飞扬,刘邦看了不觉一阵心驰,又想,刚才那一番侃侃而谈说得倒真是十分有见识,我家阿信确实本事不小。想到自己过去随便捡个小乞儿养,如今就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才,岂不更证明自己是天命之人!刘邦心中得意起来,怒气便全消了,又吻了韩信几下,道:“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韩信自得了汉王斋戒沐浴、登坛拜将的厚遇,宿怨一扫而空,他此刻心中充满报君黄金台上意的豪情,对刘邦也就自然而然的亲厚起来了。刘邦这时候再邀他承恩枕席之间,他也全不拒绝。刘邦伸手为他解衣,韩信坦然受之,好似还在沛的屋檐下一般自然。他发鬟半散,一半的青丝落在肩头,刘邦解开他贴身那层亵衣,灯火下看着韩信的身体。韩信不知他在等待什么,被晾了片刻,讪讪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想披上亵衣。

刘邦伸手阻他动作,柔声道:“我好多年没见阿信啦,让我好好看看你。”

帐内红烛流照,如春宵日暖,韩信被他盯得害羞不安,却看见刘邦眉眼含笑,伸手摸过他的腰肌,道:“阿信如何长得这样大了?从前那个瘦小子成了如今的好儿郎了。”

韩信听了,心中一阵柔软的抽动,讷讷不语,刘邦的手又从他的手臂摸到手心,环着他的手腕,又道:“虽然比过去壮大不少,但要说做万军统帅,还是瘦弱了些。”

韩信笑道:“为万人敌者,不在弓马之强、膂力之壮,而在于此。”他说着拉刘邦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刘邦摸到年轻人富有弹性的肌肉下,一颗心噗噗跳动。他心中且喜且忧,百感交集,喜的是韩信才华横溢,却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把身家压在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身上而担忧。好在刘邦的性情疏阔,也不愿意为未知之事多担无用的心。他手下摸了两把,心中的千头万绪很快就被另一种念头所取代,笑着推韩信到榻上去了。



8.


八月,汉军出兵陈仓,败雍王章邯,塞王欣、翟王翳、河南王申阳皆降,韩王郑昌领兵拒汉军于阳夏。

韩信正是锐不可当之时,远远的看到阳夏战线排兵布阵的架势,就知道郑昌是个没什么军事才能的人,被项羽临时提上来做这个倒霉大将,他胸有成竹,说道,此易得耳。

次日,韩信率军大破阳夏战场,韩王昌溃不成军,败军私下逃窜,韩信指挥军队紧追不舍,只剩一小队溃军奔逃之时,山脚下忽然涌现出大量逃难的百姓。那几个溃军骤然汇入了难民的潮流之中。

韩信身边的军队仍在开弓射箭,顷刻间已经射杀了数人,其中有难民也有溃兵。而剩下的溃兵慌忙解开身上的铠甲头盔扔在了地上,只留身上布衣,霎时间便与难民乌央乌央地混杂在了一起难解难分。韩信看到射倒的难民越来越多,大喝道:“收箭!收箭!”

传令兵跟在他身边高呼,奔散到队伍两边:“收箭!——收箭!”

韩信道:“勿放箭!东西分两个纵队合围包抄,别让一个人走脱了!”

韩信军队训练有素,如指臂使,两个小队迅速合围起来,将这群难民围在了军队之中水泄不通。

韩信紧握缰绳,马蹄在包围圈外踱了两步,下令道:“王焕、李峋带队后撤几步,放出两条口子来,妇、老、儿童直接放行,青壮男人检视脸颊、手腕、大腿上的甲胄压痕。”

韩信的命令被有条不紊地执行了。难民们灰头土脸地通过士兵们的包围圈,而先前的溃兵不断地被辨认出来。

人群中有个溃兵,渐渐走到了检视的地方,恐怕是知道自己不能幸免。他也是个身强力壮的,在伸出手腕假意给人检查之时,忽然猛地一记长拳重击面门,那士兵一时被打得天旋地转鼻血长流,被他一下子抽出了腰上剑,掉转剑身就划开了士兵的喉咙。周围士兵骤然大哗,但一时间没能聚到身边,被他猛地冲了出去,推倒了数个在他身边的难民狂奔了起来。

韩信身边副将樊哙霎时纵马追了出去,几个呼吸间已经轻松追上,大喝一声:“贼子尔敢!”

韩信知道樊哙那里不需要多操心,他径直调转马头行到了刚刚惹出骚乱的口子那里,指挥士兵重新站好,以防再有人浑水摸鱼。

混乱中,先前被推倒在地的难民们又纷纷重新爬了起来。韩信的目光在这几人身上逡巡,发现跌倒的人里面有一人穿得与众不同。他穿一身靛蓝色的文士长衫,已经沾了许多灰尘,发髻上绑了一圈蓝与白的发带,蓝色发带短短地垂在脑后,而白色发带缠入了黑色的发髻里。他虽然看起来风尘仆仆,但又自有一种不俗的气度。韩信看着他的时候,那人便也向韩信看来,目光之中便似有话要对他说。

韩信看着那双眼睛一阵迷茫,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他脸上沾了脏污,倒是不便辨认。

他翻身下马,向那人走去,那人准备对他行礼,韩信一抬手扶住了,紧接着,伸手便擦去他脸上的尘土污渍,露出他原本的脸来。

这人看来已经不是很年轻,眼角嘴边都生细纹,五官却十分秀丽,眉目疏朗,风姿沉静。

韩信一见之下,鸿门时一面之缘的回忆霎时在脑海里复苏,恍然大悟道:“你是……”

那人后退半步,仍是给韩信完整地行了一个礼:“我是张良,见过韩将军。”

韩信道:“张……子房先生怎么落入到难民里了?”他一边说,一边叫人牵匹马过来。

张良苦笑了一下,道:“项王杀了……韩成以后,自然是要杀我的,当时我侥幸从牢中逃脱,也不敢随意露面,听说汉王已经还定了三秦。我就一直在城下的难民中徘徊,等韩将军和汉王。”

韩信点点头,道:“我带你去见汉王。”



刘邦当时正在吃饭,看到张良来了喜得把嘴里的肉都吐了,急急忙忙地冲过来握住了张良的手。他先是亲热地寒暄了一阵说自己想他想得厉害,又说到他与韩成经历的这场大难,便一副咬牙切齿同仇敌忾的凛然气魄,说道,子房,韩成兄的大仇,我必然为你报了!

他手舞足蹈,情绪激动,张良脸色平静,只一一应下,说到韩成的仇,他又后退半步,行了一个大礼,说:“那良就全心仰赖汉王了。”

刘邦心喜难耐,还说得意犹未尽,又想拉子房坐在桌边边吃边说。这时候他才发现被他冷落一会儿的韩信早已坐在了桌边,拿了刘邦的碗筷已经吃了半天了。

韩信吃饭的本事很大,刘邦这是一直知道的。他自从登坛拜将以后,和韩信常常食同桌,卧同寝,他们第一次这样吃饭的时候,刘邦还在喝酒吹牛,一回神,韩信已经要把桌上脍炙全部吃完了。

刘邦惊讶:“你吃这么快干嘛?”

韩信把嘴里东西嚼烂咽下,说:“习惯了。”

他离开刘邦以后的那段生活更加窘迫,养成了看到食物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塞入到自己的胃囊中才安心的习惯。

刘邦哭笑不得,最后把自己身前的那盘也推给了韩信,道:“慢点吃,我的大将军。”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韩信把刘邦的饭也吃得七七八八了。刘邦笑骂:“你这小子真是饿死鬼,我还准备招待子房呢。”

韩信道:“拿残羹招待子房先生,大王也不嫌寒酸。我去叫人再布一桌新的酒菜吧。”

刘邦点头道:“也好。子房辛苦这么久了,先去沐浴梳洗吧,我着人再做几个菜。”

张良暂且告退的时候,刘邦也挨着韩信坐到了桌边,他看着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骂道:“怎么一口都没给老子留?”

他虽故作恼怒,其实脸上喜气洋洋,盖因从今天起彻底得到了张良,当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好事。韩信笑了一下,调转筷头,从他的酒杯里沾起一点酒液,说道:“大王就先喝酒解馋吧。”

刘邦吮了一下他的筷尖。韩信的筷尖沾得湿漉漉的,在盘子里勾画两下,勾出三秦的大致地形,两人重新开始计议起战争国事。此时关中已定,韩也落入刘邦觳中,到底如何划分这几个区域,设为多少郡,是刘邦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片刻后,韩信又说道:“丞相在汉中又征了兵,这一次规模之大、人数之盛,前所未有,这正是天之所以佑大王也。过两天我要亲自回汉中整编布阵。彭城此时空虚,大王趁机发兵,前路应当无碍。”

刘邦笑道:“自然,这回叫你也看看你老子打仗的本事。”

过了一阵,新的酒菜就传了进来,张良也沐梳洗完了,又来觐见。

这一次刘邦的人给张良备的是一身深青色的长衫,张良梳洗一新,面容白净,风姿高妙,穿着深青的衣服当真如庭中秀竹一般赏心悦目。他向韩信郑重道了谢,便坐到了桌边,三人开始一边吃一边商议国家大事。韩信瞥见了张良的脑后发髻,仍然系着两条发带,其中青色发带是新的,刚刚换上的,而另一条白色发带却是张良自己原来的,仍然深深地缠在他发髻的青丝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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